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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bsp;只是当陶杰接触到陶秀的那种微带轻蔑的眼神,他的心就凉了。
一个即将加入社会行列奋斗的年青人,会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内,即使他是她的父亲。
包令陶不难受的是,他同时看到方志琛一脸的尴尬,这副表情就等于落实了陶杰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视。
方志琛是为他感到狼狈。
那么,他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呢?真是干睁着眼,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幸好恰于此时,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,跟他们热烈地打招呼,气氛才扭转过来,恢复正常。
方志琛只来温哥华两天,就回香港去了。
送机时,只得方志琛和陶杰二人。
方志琛重重的握别陶杰,说:
“多谢招呼,这两天很愉快。”
“有机会再来。”陶杰说。
方志琛点点头,然后用手搭在陶杰的肩膊上,凝视他良久,才道:
“有句话,我不知该说不该说。”
陶杰答:
“我们是老朋友,有什么话你尽管说。”
“前些时,人们老是说为了孩子才移的民。时移世易,这几年,情势不同了。请相信我,香港有大把世界,为了孩子,更为了自己,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问题。这儿太过鸟语花香,会阴干人的志气。”
“多谢你,老琛。”
“先回去探探路,自作道理,反正只是十多小时的飞机。”
是的,方志琛的到访,无疑在陶杰平静的生活上投下一个炸弹,爆开了一些潜藏在陶杰心底里的种种问题。
当他决定回香港度假时,举家欢腾。
伍婉琪并不知悉陶杰的心事,她只是觉得大雪纷飞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,整天重复那些节目,委实闷坏了,能够回香港转一圈,是很不错的。
况且,移民之后,未曾回过去,似乎有太多话不是靠传真与长途电话就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。
至于陶秀和陶富,一听有机会跟他们阔别了的小朋友叙面,当然是兴奋的。
于是就在一个仍然飘着白雪的早上,陶杰带着他的家小乘飞机向南方飞去。
航机像识途老马,准时抵达香港。
陶家下榻于太古城的一家酒店,日租逾千元,已经是打了折扣的。
伍婉琪忽然的觉得有点肉刺,跟丈夫说:
“还是搬到亲戚家去住,省一点。”
陶杰皱了皱眉,道:
“算了吧,省得麻烦人家。这年头,从香港到外国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,倒是我们从外头走回来的人,显得寒寒酸酸的,也真说不过去。”
“怕什么,省下的钱还可以添置很多东西带回加拿大去。住在这儿,认真一阔三大,打一个电话都有起码费用,洗衣服又另外算钱。别说我不言之在先,坐食山崩。”
陶杰由着伍婉琪发牢騒,仍然没有搬离酒店的意思。
不但是为了怕騒扰别人,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处事上,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。
伍婉琪是宁可占亲戚朋友的一点便宜,然后把钱省下来,买几件名牌首饰与服装回加拿大去炫耀。他呢,宁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,根本就不劳在这些物质上叼什么光彩。他对伍婉琪的这个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,而且在行动上实施反对的。
陶杰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来发展一事上,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旧日的同事。
陶杰的回航令方志琛相当兴奋,答应着为他在市场上放声气,其实以陶杰这种资深的政务官身分,要在城内大企业找事做,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。
才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星期,陶杰就有两份高职,听从他的选择。
一份在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驻中国的分公司任总经理,另一份则在信昌企业辖下的玩具厂当行政总裁,专职管辖在大陆经营的玩具制造厂。
两分工作的头衔与待遇都相去不远,只是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级职员房屋津贴比信昌优胜,后者每月只补贴一万元,在今时今日,只能在杏花邸之类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,连太古城与康怡等中上住宅区,最小的六百呎单位都要过万元月租不可。倒是协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楼宇,大概一千呎左右一个单位,可以安排他入住,这反而干脆实惠得多。
陶杰是偏向于投效协和的。
在他未作出最后决定之前,有关方面建议他到中国大陆去视察一遍,因为他的工作地域与时间都是以中国省分居多。
陶杰于是把他的这个计划告诉了伍婉琪,并把她带到广州、东莞、新会、顺德等地去。
伍婉琪对丈夫突然兴致勃勃地要计划回流,先保持了缄默,没有发表她的意见。
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边,到中国大陆去了一个星期。陶秀和陶富则被安顿到她的一位老同学曹锦珊家里住,碰巧曹锦珊也有一对和陶氏姐弟年龄相仿的子女,那就有伴了。
一个星期的行程结束后,陶杰夫妇俩似乎都已下定了决心,对前途再作出一个新的选择。
这一晚是他们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夜,曹锦珊在家为他们饯行,把一班旧同学都叫到家里来畅叙。
曹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,几年前以四百多万元买下的二十多呎公寓,现时值一千四百万元。
地方的确宽敞,最难得还有个天台,让孩子们可以在那儿烧烤。
几个女同学围拢起来,七嘴八舌的就合力游说伍婉琪,道:
“只有你一个人跑到加拿大去,叫我们一班旧同学团叙时总有遗憾,还是回来吧!”
“可不是吗?两年前你移民时,老劝你别把般含道的房子卖掉,现今回来就可不费周章了。”
“好几个高级公务员退休了,都在企业界混出个名堂来,认真是工照打,高薪照支,有什么不好?”
伍婉琪没有太强烈的响应,认真一点说,她并没有表态。
直至再回到温哥华,一脚踏入家门,脱掉了沾满雪花的小靴时,她才大大的吁了一口气,跌坐在火炉前的梳化上。
“是累了?”陶杰问。
“不是累,是解脱、解放。”
“什么?”陶杰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。
“你不明白我的意思?”伍婉琪问。
“不。你不喜欢香港?”
“是的。”伍婉琪答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没有喜欢的资格。”
“婉琪,你说什么笑话?”
“你以为是笑话吗?我是认填的。”
“可是,婉琪,我已决定回加拿大来收拾一切,返港去投效协和了。你一直知道我这个意向,你没有提出过反对。”
“可我也不曾表示过我赞成。”然后伍婉琪再补充:“当然,这也不是笑话,我是认真的。”
“我不明白,你别兜圈子说话,回香港去有什么不好?喜欢香港也要什么资格吗?”
“当然了。”伍婉琪提高了嗓子响应。
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强烈得令陶杰微微吃惊。
伍婉琪却整个人重新站起来,站到丈夫的面前去,说:
“你要我不兜圈子,坦率说出我的感觉,可以呀!你听着,以我们这种身家的人,现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园,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夹心阶层了。不是吗?
“陶杰,你心里难道没有一条数?单是把我们从前在香港住屋的水准讨回来,就要一千五百万,去掉你身家的一半,何必?”
陶杰没有待妻子说完,就拿话塞她:
“有这个必要吗?协和有房屋供应。”
“对呀!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,走下来就是地铁站,方便至极,对不对?”伍婉琪近乎咆哮:“拿这样的居住环境来换这儿有室内游泳池,户外有网球场的花园洋房,在于我们这个年已半百的时刻,图个什么呢?”
陶杰心中有气:
“老搁在这儿,冬天是雪,夏天是雨,你就不闷?”
“闷不过跟你跑上大陆的那几天,整天无所事事,白天逛街,简直没气氛,那些友谊商店几乎连洋游客都不愿光顾了,到处是参差不齐的旧房子,脏脏腻腻的。晚上跟那些大陆人碰杯喝酒,言不及义的瞎应酬,这叫做打交道,建关系,真真吓死人!以后再有这种场合,认真恕我失陪。”
“婉琪,请别这样子说话,对祖国心存轻蔑是说不过去的。”
“是吗?那么,就原谅我不识抬举好了。不错,中国日益富强,有目共睹,但我没有能耐在她的这个转型蜕变期中成为一分子,我已被西方文明宠坏了。别的都不去说它,只是一走进那些乌灯黑火的大陆公寓内,我就心里发毛。整个气氛都不对劲,仍然是跟外国的生活质素有太大太大的距离,要我陪着你老往中国大陆公干,简直是不可能的事。”伍婉琪是有点越说越气,继续道:“你呀!竭力巴结的那个什么单位领导层,他们的几位所谓夫人,团团围着我说:
““香港人真没有像你这样俭朴,这一身服装比我们穿的还老实,真难得呀!”
“我的天!她们穿那种利源东西街都几乎不屑卖的彩色平价花裙子的人,怎么晓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货式。俭朴?真是天大的笑话,我一件上衣够买她几个人几年的衣饰。若要日中跟这种女人打交道,太太吃不消了。我们根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。”
“可是,我们都是中国人。”陶杰忽然理直气壮地说。
“好了!”伍婉琪举起手来,道:“别跟我来这一套,你真要发表一篇美丽动人的演辞,是找错对象了。陶杰,你若坚持回港工作,不妨考虑从政,香港人需要你激发起他们的民族感爱国心,但休想感动我。”
“婉琪,我们别把话题带到老远去,请转我说一句真心话。”
“你说。”
伍婉琪叫丈夫说出他心里的话语,可是,陶杰又忽尔说不出话来。
他讷讷的似有很大的为难。过了好一阵子,才倒抽一口气,勇敢地挺一挺胸膛,对妻子说:
“我希望有事业的第二春。”
伍婉琪凝望着丈夫。
半晌,她爆出笑声来,如雷般响亮。
“为什么这样笑我?”陶杰显然不高兴。
“你看看自己那副样子,像是告诉妻子,你是在闹婚外情似。”
这就是暗示陶杰的事业第二春是一个暧昧的行动,并不被人拥戴和支持。
伍婉琪甚至对丈夫说:
“你的这个年纪去寻求事业的第二春,无异于临老入花丛。有朝一日,我告诉你,我也有第二个春天时,你可别觉得惊奇。男人五十过外可以重振雄风,事业有另一番天地,女人一样能发挥魅力。”
伍婉琪说话的神情定不屑的,语调是尖刻的,态度是狂傲的。
“我并不知道你会是这种心态。”陶杰说。
“对,因为你挑战我的生活和我现今的所有。”
陶杰太不服气对方这样说了,高声道:
“你并不为我着想。”
“为你着想才不要回去,从前说到底是高官,千人敬奉,万人拥戴,出入有司机,住三千呎的洋房。现今回去,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,我不觉得你受得了。”
“人在奋斗的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。”
伍婉琪冷笑,道:
“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年纪不该在四十以上。”
“国家领导人高龄者众,事业依然如日中天。”
“十二亿人口之中有几个是领导层?轮到你吗?”
“我们在针锋相对。”
“应该说我们都在据理力争。可惜的是,你这道理跟我的不同。”
“那就只有一句话,道不同不相为谋。”
陶杰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这句话令伍婉琪一征,心上猛力地抽动一下。
她真的没有想到丈夫在这个年纪还有如此一个事业第二春的憧憬。
为了实现这个美丽的幻想,他开始置她的感觉与意见于不顾。
伍婉琪想,记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,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断提点她,说:
“你呀,得看牢你的陶杰,高官厚禄,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。现今的女孩子很现实,晓得生活不只是爱情,年纪轻轻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众,无他,坐享其成。这些女孩子呀,才不管别人的家庭齐全幸福。还有,男人一样有更年期,最爱证明自己还是能对异性超一定的吸引力,只有这样,才能让自己重拾信心,觉得有人需要,对他们很重要。所以,小心看管。”
伍婉琪不至于如影随形地看牢陶杰,但,也不是不受朋友影响,亦相当留意丈夫的行动。
这些年都过去了,夫妇俩携了儿女到加拿大打算开始享受晚年,就下意识地对丈夫的看管松懈了。
反正是朝见日晚见面,能有什么变动。
她没有想过男人五十的外鹜之心,不一定发泄到男女关系上。
她丈夫在做的绮丽梦想,是在事业上重振雄风,以此来确定他仍是受社会欢迎的想法。
伍婉琪禁不住打了个寒噤。
她曾经作过别的女人在争取陶杰上,一较高下的心理准备。
她很有把握她会赢。
主要是因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两个亲骨肉,就令她站于不败之地。
可是,她没有想过对手会是陶杰的事业第二春。
这令她措手不及。
在不知如何自处的惶恐中,她悔气地选择了放弃。
就让陶杰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好了。
梦醒了,自然会回到自己身边来。
正如那些临老入花丛的人,贪慕少艾,当然有一阵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恋,一旦钱财被骗光了,就会蓦然惊醒过来,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。
伍婉琪苦笑,一转身就回房间里去。
实情的确是在陶杰回香港转了一圈后,夫妇二人处于冷战状态。
明显地,彼此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。
非但没有妥协的意愿,而且还各自邀请盟军,加强自己一方的实力。
不消说,陶杰一手就把女儿抓着,要她的支持。
这日,他特地的开车去接女儿下课,然后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厅去喝下午茶。
陶秀看着父亲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,却没有说话,便忍不住问:
“你这一阵子有心事?”
陶皆凄笑:
“都说有个女儿比儿子好,就是为了女孩子家心细。”
“爸爸,你别夸奖我,陶富是继后香灯的人。”
陶杰忍不住笑起来:
“你的语气像你祖母。”
“爸爸,究竟有什么事?为了你的前途?”
“嗯,你说,我该不该回香港去?”
“这不是一个问题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问错了问题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应该问自己该不该移民到这里来。如果答案是肯定的,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与否的困扰。”
陶不定睛看陶秀,发现她比她实际年龄成熟得多,十六岁的女孩子,在她学校是一连两年蝉联的优异生,自然有相当分量。
陶杰在惊骇之余,的确安慰。
是的,应该斧底抽薪,问题就不存在了,也就是说迎刃而解。
陶秀已帮助他寻求到一个答案。
“陶秀,你会支持我回香港吗?”
“会。不单嘴上说,还会以实际行动来表态。大学毕业时,刚好九七,你在香港等我,我回来与你并肩作战。”
“你母亲呢?如果她坚持有异议呢?”
“那要看母亲是否一个传统女性,如果是,你尽管放心回香港去,浪子再孟浪再颓废再有错误,回头还是金不换银不换,你就别怕了。”
陶杰找的这个盟军真不错。
可是,伍婉琪也是势均力敌。
她跟儿子一边上超级市场,一边给陶富说:
“等下我把车子开过来,你把东西提上车。”
“行。”
“陶富,你真乖,以后妈就要靠你了。”
陶富望着他母亲发笑,其实只是开心的表示,但伍婉琪就有了误会,道:
“妈妈是认真的,并不是打算跟你说笑话。你爸爸要扔下我们回香港去了。”
陶富问:
“我们也跟他回去,成吗?”
“成,可是,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。”
陶富想了一想,道:
“我有点怕。”
“怕什么?”
“旧同学见了面,我们已经不能谈功课了。”陶富结结巴巴的说:“我喜欢这儿的老师与课程。香港的同学考试都考得皮黄骨瘦的,不吓人吗?”
“对,是吓人的。考试是过五关斩六将,之后还是有困死在城,分分钟有被人取代的忧虑,活得太累了,不好。”
这番话,陶富似懂非懂,只是,他会得想,还是在加拿大生活畅快,他再不喜欢香港那些街道,塞满人车,令他觉得不舒服。
要他附和母亲实在不难,单想到同学们一有空就来他家的游泳池与网球场耍乐,就是威风八面。
在香港时,要迁就着那些富家同学的时间,才由他们带到那些会所打球去,太烦。
而且,最重要的一点,他忽然想到了,对他母亲肯定地说:
“我不要回去,我在这儿成绩优异。”
伍婉琪立即附和,的确,儿子在这儿比在香港长进,在香港,陶富从来没有在班上考进十名之内,在此,他是品学兼优。
好了,大事似乎已决定下来了。
就是无可转圜地各走各路。
陶杰原本没有这么快就要回港,但协和来了个传真,说在北京的楼宇要在半年后开卖,他们急于要陶杰决定是否履新。
陶杰是太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。
离开温哥华的一天,还在下大雪。
是伍婉琪开的车,女人开车尤其小心翼翼,车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。
两个儿女坐在后厢,却缄默着没有说话。
快要到机场时,陶杰才把话题想到了,以打破僵局。他对妻子说:
“有空带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,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远道而来,也无非为威斯那滑雪胜地吸引,我们开一小时车就能到达,不是很好吗?错过不得。”
伍婉琪道:
“真难得,你还知道温哥华的好处。”
这个酸话就很刺耳了,陶杰不再做声。
把行李托运之后,是吻别的时刻了,他拥抱着陶秀说:
“秀秀,我等你回来。”
然后拍拍陶富的头,问:
“你若不听话,我回来揍你一顿。”
陶富吐吐舌头。
然后陶杰在伍婉琪脸上吻一下,说:
“再见,我到捗给你电话。”
“好。”
没有难舍难离的拥吻,也没有肝肠寸断的惜别,就如此各走一个极端,生分了。
再会何时,夫妇二人都没有说。
的确,陶杰在一抵捗后就给妻子摇电话。
在以后的几个月,几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电话,且有简单的传真,互通消息。
彼此都没有觉得生活上失去了对方有些什么不方便,最主要是大家都忙。
伍婉琪在丈夫走后,非常积极的参加社团活动,让自己的时间表填得满满的。
她有一个最终目的,就是要表示给丈夫看,在温哥华也能把日子过得热闹而有意义。
人生只不过几十个寒暑,且是七十古来稀,她不要把余下的岁月仍在争名逐利、惊涛骇浪中度过。
她对目前的所有,已很满意。
不打算缺一点什么生活享受,但也不打算进注一点什么生活压力,这只有在温哥华才能做得到。
至于陶杰,他是压根儿忙不过来。
在香港担当了协和的新职,工作比在政府当高官时要辛苦百倍。
他完全不明白妻子为何会厌弃这种一千呎的公寓,对他来说,有事业的男人,住处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床就成。
当然,床上最好能放个女人。
天!这个想法一开始就是个危险的讯号。
陶杰惊觉了,唯其惊觉了,益发危险。
这种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体会到的。
就活像一个喝热酒的人,酒精慢慢蒸发,使一个人由微熏而至醉倒,有一个必然过程。
这个过程的长短全看外在环境因素而定。
陶杰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个过程,且过程会这么短。
他为了业务,不断上广州,甚而飞北京。
春节之后的京城,仍是一片白。
雪不是飘下来,而是泼水似的泼下来覆盖了一地。
陶杰自朝内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,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在北京雇请的助理尤美丽,忽然对他说:
“绕道到天安门让你看看铺上白雪的故宫是什么个样子,好不好?”
陶杰点头。问:
“不耽误你的时间?”
尤美丽笑道:
“不会,我家里没有人,回去还是闲着。”
陶杰没有答话,他瞥了这助理一眼,忽然在想,尤美丽不比自己的女儿大多少,大概年长不过十年八载吧。可是,都一般的活泼可人,直率坦诚。
陶杰和她下了车,尤美丽又建议:
“进故宫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了,到旁的文化宫走一圈,看雪更好。”
陶杰点头,就随着她走进那有一大片园林的文化宫去,树身树哑都铺满了白雪,足印在雪地上一个一个清晰的留下,教人联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,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意境。
不知是否真有灵犀互通这回事,陶杰才这么想,就见尤美丽活泼地急步走前去,叫喊:
“看,看,有人堆了个雪人,多有趣。”
苞着回头对陶杰说:
“多可惜,没带相机在手,只能把情景记在心上。有那么一天,你回加拿大去了,请记得北京也有雪,也有弄云的游客,也有赏雪的故人。”
这么说了,她双手捧起了一小堆雪,又无意识地让它从手上泻下。
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,但由尤美丽这么一个娇柔温软的女子在雪地上重复做了几遍,映入陶不眼帘,就觉得她真的美丽。尤其美丽的人、事、情、景都可能一瞬即逝,要立即捕捉,不宜错过。
这一夜,陶杰裸着上身,半趴在床上抽烟。
不能否认,多月来在商场上的拼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觉,直到了今夜,体能宣泄完毕所得到的一阵快意,令他有效地回复精神。
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状态下,他想起家来。
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,把烟屁股塞进烟灰缸里,然后摇了加拿大的电话。
响了一会,才有人接听,是陶富快乐而急促的声音,说:
“是爸爸吗?”
“对。”陶杰说:“你母亲呢?”
“她刚出门了。”陶富答。
“这么早?”
“对,妈妈每天都早出晚归,顶忙的。”
“温哥华有雪吗?”
“有,多的是,今年反常呢!”
“那么,你得叫你妈妈开车时小心些,路上滑。”
“不怕,她不开车,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。”
“李叔叔?”陶不问:“谁?哪一位李叔叔?”
“我也不知是哪一位,这近日才出现,妈妈管我喊他李叔叔。”
“嗯!”陶杰说:“陶富”
“什么?”
“没什么了。”
才这样说了,浴室的门打开了。尤美丽用毛巾擦着头发,道:
“我用完卫生间了,你可以入内。”
陶杰对儿子说:
“再见了。”
就挂断了线。
尤美丽问:
“是挂给加拿大的家人吗?”
“对。”
“他们可好?”
“好。”
“这么个严冬,他们在做什么呢?”
陶杰想了想,伸手把尤美丽拥到怀中去,道:
“怕是跟我们一样,也在弄雪。”